第十二章 女祭之死

接下来的几天,槐安仍然不死心地琢磨如何才能在拿到云镜的情况下,还能将沧胥揍一顿出气,又在接连将自己拟订的方案推翻后,开始反省自己。

她堂堂符禺山帝姬,在幽云摸爬滚打了九万年,究竟都在做什么?想揍人修为不行,想算计人,脑子又不行,真是人到用时一无是处。

夜深人静,槐安掌了一盏灯,看完了一整本《东海秘史》之后,又一目十行地翻了几篇《攻心论》,一夜未眠。

翌日天际泛白,槐安忽地灵光一现,榨干的脑子里有了一点想法。

她顿时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正巧枕译从外面寻了食物回来,两人猝不及防地撞了个满怀,而偏巧洞口下是一处矮坡,槐安居于高处,一双流光溢彩的眸子堪堪与他平视。

有那么一刻,槐安想去摘了他的面具,正要将这个想法实践的时候,脑子突然浮现出自己被他乱刀砍死并抛尸荒野的画面,她打了一个寒战,立刻将蠢蠢欲动的手藏进袖口。

“你这兴奋的样子是想到主意了?”枕译松开她,俯身去捡打翻一地的野果。

适才想起正经事儿的槐安有些激动,迫不及待地正要开口,却见他又直起身子说:“但已经来不及了。”

槐安舌头顿时打了一下结:“为什么?”

他从袖中拿出一块方巾,擦着果皮上沾染的些许泥土,慢条斯理道:“那孩子已经出世了,是一头通体透亮的鹿女。”

槐安有些不敢相信:“怎么会?”

她的生辰分明未至,怎么可能。

难道说她父君为了隐瞒她的身份,连同她的生辰也一同隐瞒了,所以她的生辰根本不是九月初九,而是九月初一?

觑见她眼底的疑惑,枕译以为她同世人一样,不解素来明哲保身的奉天城为什么会忽然对女祭慷慨解囊,便自顾自地为她分析道:“奉天城刚上任的城主为人极是精明,半点亏吃不得的。如今女祭已不是当年的司战之神,他断然不会平白无故地对她施以援手,这中间应该是做了一笔交易。”

槐安猛地一个激灵,想起那日楚烈率奉天城弟子齐聚环琅天涧,说自己是楚燃的未婚妻。如今想来,那纸婚契或许是真的。

“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很奇怪。”枕译若有所思地踱了几步,“如今女祭既已证实孩子是槐九桓的,符禺山理应让她回山。可女祭在山门外等了整整一夜,到现在都没有得到谅解。”

“你说什么?”槐安错愕地后退一步。

此刻,大师兄说的那些过往在她脑子一一浮现——

“山下灾荒四起,民不聊生,你母亲身怀六甲,临盆之时又染了风寒,虚弱不堪……那时候她身子还未调理好便突然带着你回来,偏逢连夜大雨,她在山门外跪了整整一夜,长老却也只让你进山,执意不让你母亲进山……你离去后不久,她便仙逝了……”

满山残叶翻飞,符禺山的五门碑楼屹立在低沉的天幕下,身缚青衣的门中仙士看尽了热闹,正悻悻而归,忽见一女子身缚花色绸纱,手握长鞭而来。

微薄的天光下,她面色沉沉,乍一看,竟与他们的少夫人有着三分相似,而紧跟而来的男子神泽不凡,绝非泛泛之辈。

一行弟子纷纷愣了一下,正欲上前询问,却听女子神色凛然地问道:“女祭呢?”

“少夫人?”那弟子被她这一问弄得有些惊慌,几番面面相觑之后,才道,“已经离开了。”

犹如千钧巨石轰然压在心口,槐安压抑着心头不好的想法,咬牙问道:“去哪儿了?”

其中一名弟子摇头道:“不知道,她将小帝姬留下便离开了。”

槐安压制着情绪:“那槐九桓呢?”

“少主正闭关呢。”

“闭关?”槐安仿佛听了一个极大的笑话,唇边也就真的勾出一丝轻蔑的嘲讽,“女祭伤势尚未痊愈,又用灵珠孕育神胎,如今没有神泽护体,就这么出去,你觉得她要怎么在幽云活下去,而他槐九桓身为丈夫,在这种时候,你跟我说他在闭关?”

槐安大喝:“让我见他!”

那弟子露出为难之色:“这……”

“你们少主何时回来的?”枕译颀长身子缚着浅墨长袍,紧随其后。

听得枕译这一问,那弟子摸了摸脑瓜子答道:“大婚之后,少主再没有出去过,一直在房中闭关,而少夫人之事我们尊主终究不好拿定主意,于是今早过来询问了少主多次,少主却是一句没应,尊主情急之下只好将这门破开,那时候少主还在。”

枕译顿了顿:“那不让女祭回山是谁的意思?”

那弟子态度诚恳,认真答道:“起初是少主的意思,但……”

还没有说完,那弟子的领口已经被乍起的槐安一把揪住。

“你说谁的意思?”槐安跟奓了毛似的。

那弟子感觉只要他开口道出自家少主,这气势汹汹的女子就能提着鞭子去杀人,于是他艰难地往枕译的方向张望了两眼,又有些不敢还手,只得保持这个被压制的姿势继续道:“但是我们尊主觉得此举偏激,毕竟那孩子是神鹿无疑,尊主看上去铁石心肠,其实最是心软不过,自然不同意少主此意,将小帝姬安顿好了之后便准备去接少夫人回来,但是,不曾想……”

“不想沧胥来了。”枕译不紧不慢地接了他的话。

那弟子顿了顿道,点头道:“对,少夫人跟沧胥走了,尊主这才一怒之下将少夫人从祖籍中除名。”

苍穹阴沉,山河沉寂在一场怒涛中,槐安看着这阴沉沉的天,却总觉得哪里遗漏了什么。

她父君之前说的话言犹在耳,那绝不是临时起意随意言之,再者,她母亲与沧胥那么多年的羁绊,她父君也都不介怀,怎么会因为沧胥送一件赪霞帔便如此愤然到不顾她母亲的生死?

眼看硬闯是不太可能,槐安眼珠转了转,转身离去。

槐安不知道的是,她前脚一走,符禺山仙士顿时躁动起来。

一弟子惊乍起来:“她便是天机镜中所指之人?”

另一个弟子恍然大悟:“我就说眼熟!还以为是因为她长得像我们少夫人,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仙鹤居给的那幅柳月画像,的确同她一般无二。”

几人仿佛发现了一桩不得了的大事,拔剑便欲追去,却刚御剑不过十步云阶之远,一道光矢倏然截于面前,生生断了去路。

那些弟子狐疑地将四周一望后,终于将目光锁定在屋檐之上戴着面具的男子身上,略略迟疑了一下,方才询问:“我看仙友神泽不凡,应当是名门望族的仙士,莫非要袒护这幽云天煞之人?”

枕译姿态从容:“袒护倒是不至于……”他笑了笑,口吻平淡却很强势,“只是所有事情尚未落定之前,她的性命归我管。”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他是何来路,但他,从容间是无人能及的气势……

当然,主要原因还是他们挣不开他随手掐的结界,实在是无可奈何,只能看着他的身影消失于阵阵松涛中……

枕译说池亘之战,女祭为让幽云免受一场屠杀,不顾自己生死得失,想来她不该是在意世人非议,更非畏死之人;再者,她本就是别无选择而嫁给槐安父君,即便有了孩子,以她的性子,在符禺山受了此等侮辱,多半会选择单独将孩子抚养成人,可她明知灵珠孕子耗损极大,却还是选择了用如此极端的方式,这不像是她的风格。

槐安坐在彩灯身上:“你也觉得槐九桓有事瞒着我们?”

枕译摇头,口吻却是笃定:“是不是瞒着我们,拿到云镜就知道了。”

槐安一愣:“东海云镜不是……”

“的确被奕丞封印了。”枕译知道她要说什么,截过她的话道,“可世间术法万千,哪有永不可破的?”

枕译这人修为极高,破开奕丞千余年前结下的封印兴许真的不在话下。

槐安问:“所以你手中拿的是女祭的青丝?”

枕译摇了摇头。

槐安又问:“那是沧胥的?”

枕译还是摇头。

槐安蹙眉:“那是谁的?”

她将槐安淡淡一瞧:“槐九桓。”

槐安愕然。

仰仗于符禺山与天族的这场联姻,从幽云去天族要比从前便捷了许多,加上一路上有彩灯这个上能飞天遁地,下能入海畅游,顺道还能吓一吓仙门弟子的四脚神兽,基本没费什么劲儿就到了东海。

不过枕译却没有往东海龙宫而去,而是择了条暗流涌动的水径。

枕译说这条路是去黄泉渡口的。

而黄泉渡口因着海域复杂,是东海的禁地。

当年云镜被封后就被东海龙君弃于此,久而久之便无人管理此地。

云镜立于一四方阵中,因着多年尘封,显得十分陈旧,景象映在上面也是灰蒙蒙的。

彩灯在外面放哨,枕译抓紧时间破开封印,他五指在身前画出一个符篆,祭入镜面之上,烟波袅袅,化出丝丝银带,只见云镜边缘兽形纹路随之扭动,顿时,镜面大放异彩。

“你……破开了?”槐安惊愣地看着他。

枕译嘴角轻勾,默认。

青丝被送进云镜之中,云镜光景被急速波动,顷刻间已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变化万千色彩汇成一团炫白的光,那团白光轰然乍开之时,槐安看见空中的镜像中显出一个满月夜,夜下是幽冷的枫叶林,林中一头曜黑的神鹿在林间奔驰,身后是一头穷追不舍的夜狼。

狼最善夜视,尽管神鹿已近与夜色融为一体,那夜狼依然能精准地锁定神鹿的方位。

槐安记得这个枫叶林,这在邽山底下,第一次见到升羽坤道便是此处,那时瞧着觉得山明水秀,此番却是险象环生。槐安有些不寒而栗,迄今为止,她从未见过这般凶狠的夜狼,比起奕丞打死的那头简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转眼间,那神鹿已跑过半片森林,云镜中的景象一个天翻地覆,神鹿被荆棘绊倒,后腿正要蹬起身来,十丈远的夜狼迅猛扑至,一口咬住神鹿突起的背脊。

那神鹿翻起身与夜狼争斗,但两者光是形体就相差甚远,且那神鹿又身负重伤,根本就是螳臂当车,眼看着那神鹿就要沦为夜狼的果腹之物时,一把匕首突然从林间窜出。

纵使是幻境,槐安也感受到那匕首的力量绝非寻常人所能祭出,因为它竟然可以直接嵌入夜狼体内,一招毙命。

夜狼应声倒地后,林中一女子站在光的尽头,她蹬着一双绯色短靴踏着满地纵横交错的冷光向神鹿走去,围绕在她身边的枫叶像蝴蝶一样翩然翻飞。

那女子正是女祭。

她从怀里掏出一把短刀,柳眉杏眼微微弯起,柔声道:“有点疼。”

她一刀下去,直接将神鹿伤口上染了毒液而发黑的部分生生剜了下来,神鹿当时就昏过去了。

槐安一直知道她父君年少时被夜狼伤过一次,要知道夜狼只要沾到血肉就绝不松口,可是槐安每次问他是如何逃过一劫的,他却是说他不记得了。

镜中景蓦然变化,半城烟沙中,残破的旌旗在落日余晖里倾斜成一道长长的浓影,断剑残戟遍地,萧条无比。

枕译在一旁解释说这是池亘一战后还未来得及清理的战场。

正说着,之前那神鹿踏云疾奔而来,黑玉般的身体在一片残阳白雪中落地化形,刀削的青峰眉,轻扬的吊梢眼,那是身姿凛然的俊朗少年——槐九桓。

将要没落的残阳在地上漾出一片血光,原野的长风狠狠地长啸,槐九桓弯身拾起一把血迹斑斑的短刀,他顺着血泽扒开一堆破甲战衣,在那下面,找到了一息尚存的女祭。

他的手一直在颤抖,一直不敢去触碰那张夕阳下惨白的脸。

他将她藏到符禺山祭台之下的冰窖中,早晚一碗红葵将养着。

槐安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她父君这样耐心地去专研过药理,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举止间这么温柔体贴过。

光阴转瞬而散,窗外的月过了两轮阴晴圆缺,仍在昏迷中的女祭的脸色逐渐红润起来。槐九桓偶尔在旁边弄出什么动静,她会轻轻地蹙眉,想来这段时日应该是要醒来了。

可他终究没有等她醒过来。

幽云大胜,符禺山长老很开心,于是开心的长老去祭奠先祖,察觉了端倪。

当槐九桓夜间拿着新生出的红葵推开门时,玉榻上只剩一床寒衾,光可鉴人的冰窖里空无一人。

荒寒的月光笼罩着此起彼伏的山丘,晚风悲凉,萦绕山际的云雾久经不散。

长老脸色黑如锅底,坐在一把红木雕刻的交椅上,千绝一身鸦色劲装执鞭立在一旁,而槐九桓双膝跪在地上,咬牙道:“她在哪儿?”

“你可知道她是谁?”长老压抑着怒火。

“九桓知道。”

长老额边青筋隐现:“知道还救?女祭是天族司战之神,手刃我幽云多少生命?”

伴随着这一声质问,长老手边茶杯破碎在槐九桓的袍裾边:“你置我族战死的千万仙士于何地,置我幽云众生于何地?”

槐九桓背脊笔直,态度不卑不亢:“池亘一战,我已为幽云做了选择。如今天族与幽云已韬兵卷甲,她只是为人臣子,并非挑起战争之人,就真的不可原谅吗?”

长老紧绷的脸气得发抖,一把短刀铿锵一声置在槐九桓面前,怒极之后连一句多余的废话都不愿说,只冰冷着口吻道:“我将她杀了,就是用的这把刀。”

刀刃锃光瓦亮,像弯弯的月。槐九桓深知长老秉性,知晓长老并非落井下石之人,但听闻此,还是忍不住心内一悸。他将短刀拾起来揣入怀中,脸色却并无半分悲恸震惊,只面无表情地叩首一拜,执着道:“她在哪儿?”

终究拗不过他,半炷香后,长老往东方遥遥一指:“投到海里喂鱼了,你纵使去了,也再找不到……”

话未说完,槐九桓朝他所指的方向奔去。

原来幽云大劫之前,符禺山后面那片寸草不生的荒地真的是一片无望的海域。

槐九桓沉入那深不见底的海中,可海水之下波涛汹涌,他来得这样迟,在这里面找一个昏死之人同大海捞针无疑。

可他还是不顾一切地往海底深处游去。

水中不能念咒,灵力又施展不开,鹿本就不善凫水,仅靠神泽护体,可越往下消耗越大,神泽终会消耗殆尽。

不知往下沉了几百尺,已经完全瞅不见月色,幽蓝的深处有一抹淡淡的光,女祭漂在那团微弱的光中,四周布满鳞海鞘、星光鱼,它们照亮着深沉的海水,照亮着女祭如画容颜。

槐九桓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她游过去,刚握住一缕绸纱,忽然袭来的暗流猝不及防地迎面涌来,那缕绸纱在他掌中飞速流逝,紧接着,海浪一波一波地袭来,天翻地覆间已不辨方向。

槐安见云镜之上只有滚滚海水,仍在昏厥中的女祭像一片残叶被水流卷走……

槐九桓被长老所救。

槐安深知长老心性,想来待她父君伤好后,肯定免不得一顿族规责罚,俗称秋后算账。

画面又变换,是东海龙宫辉煌的大门,从里面走出来一位留着长长白髯的龟人,他将槐九桓上下打量一番后,例行公事地询问道:“所来何人,所来何事?”

槐安瞧着她父君的姿态,想来长老这次下手有点重,且估计是伤势没有好就赶来了东海,终日奔波,难免伤上加伤。

天族与幽云息战不久,槐九桓自然不能自报幽云人士,只谦恭地回了一礼:“小仙因与挚友在海中遇难分散,现已问过西海与北海皆无所获,只好抱着侥幸心理来东海寻一寻,还望通融。”

龟人听罢,不紧不慢道:“还请仙友稍等片刻。”说罢便提着步子慢吞吞地往殿中而去。

几炷香过去后,槐九桓收起短刀的间隙,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寻声而去,拨开一层错综复杂的珊瑚枝后,他的目光仿佛被定了。

女祭身处雅致的亭中,他脚步一动正要过去,才发现女祭对面还有一位男子,对方面如冠玉、眉清目秀,执着女祭的手。

槐九桓呆立在原地,瞧上去走神走得厉害,不过莫说他,就是云镜前的槐安也看得走了神。

尽管知道沧胥的所言所行皆是谎言,可槐安看见他那一双淡淡的桃花眼里,从始至终都泛着柔情,演技堪称完美。

待槐九桓回神过来,已察觉异动的女祭移至他跟前。

她静静地打量着他:“你是何人?”

槐九桓也不躲,定睛瞧着她,好半晌,才道:“我是来寻人的。”

“寻什么人?”她冷淡着神色追问。

槐九桓迎上她清辉明眸:“已经寻到了。”

“是吗?”她半信半疑,脸上却再无适才的半分休闲惬意,只有司战之神该有的处事不惊,“你是幽云中人?”

槐九桓略略一顿:“仙友好眼力。”

她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提醒道:“天族与幽云水火不容,你既然已经寻到人了,便赶紧离开吧。”

云镜中的光景因投入之物而选择性呈现一些情景,他们投入的是青丝,青丝寄情,无关这段风月的自然都一一掠过,是以画面一转,转眼已是大婚那日,但是这数年间发生了些什么槐安约莫也知道了……

“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此证!”

幽云寅年,八月初九,辰时三刻,符禺山宾客如云。长帽高立的小雀司话毕,仙乐奏鸣,八方贺寿,槐九桓黑衣红缎昂昂立于诸仙视线之中,静候女祭。

这桩婚事本是四海八荒乃至幽州十六云山翘首以盼之事,但因着前段时间昊天与东海一事闹得沸沸扬扬,送亲的队伍比预期低调了许多,奢华程度也是大打折扣,且身着一袭大红喜袍的女祭从麒麟喜轿中出来之时,除了胭脂比平常浓郁了一些外,同她平时的穿着没什么太大分别。

桃花灼灼,本是好日子,然而天公不作美,铺天盖地的喜色外,无尽苍穹灰白得不见一缕光,北端更是乌云滚滚,瞧着像是哪位仙君在渡劫。

这场婚宴,除了喜鹊齐聚枝头在卖力地哼哼外,一切都显得那么沉重。

而槐九桓金冠束发,在婚房门前徘徊了许久,终还是推开了那扇朱红的大门。

房中烛火依稀,女祭手执面扇,扇面上鸳鸯戏水,面扇下却是一张无悲无喜的脸。

槐九桓神色也不见有多欣喜,看到鸳鸯喜**的她,本就不苟言笑的脸又平添了几分焦虑和不安,因为他知道,面前之人,绝美的皮囊下是一颗心灰意冷的心。

从门到床头不过几步之距,可他踌躇好久终才到了她面前,正要拿开她的面扇,却已听她冷声开口:“两界息战之后,联姻就是必然的发展趋势,若我身死,天族为拉拢符禺山,还会给你另择良缘,可你为何要以符禺山所有红葵换我性命?”

槐九桓的手停滞在半空,许久,终还是收了回去,执了桌上的酒,一饮而尽:“颛顼帝君容不下你,幽云所有人都想让你活下来,我不过是替整个幽云还了你一个人情罢了。”

女祭放下面扇,露出一张端庄冷艳的脸,提醒道:“你喝的那酒中被放了药。”

槐九桓身躯一震,看着手中空杯,他大抵已经猜到是什么药了,搁下杯子转身便欲出去,可这整个房间已被阵法所控,任他使出浑身解数也无可奈何。

女祭起身坐到妆奁前,将头上烦琐饰物一一摘取下来,似乎这件事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熠熠烛光在昏黄的铜镜上跳跃,鸳鸯喜烛才燃过半截。女祭取下云鬓中最后一支金钗,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这是我父君的归还阵,莫说是你,我琢磨了几万年都解不开呢。”

槐九桓额间有密汗渗出,态度却是极其认真:“你既然知道,为何不告诉我?”

她没回答他,起身脱下身上外罩的盛装,将之折叠整齐然后放入柜中,行云流水的动作却在合上柜门的刹那停滞了片刻,她目光中蕴含了太多让人看不懂的东西,转身面向槐九桓之时,唇边却是挂起一抹清浅笑意,在槐九桓灼热的视线下,她拿起另一只杯子,自斟一杯后,槐九桓正要说什么,她却已毫不犹豫地将之一饮而尽。

接下来不过都是些水到渠成的事,槐安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是这么来的,难怪她既不像爹又不像娘,搞不好更像那包药,活得如此稀里糊涂……

再这么明目张胆地看下去也着实失了体面,正琢磨要如何不露痕迹地提醒一二时,枕译开口了:“你觉得如何?”

槐安心不在焉地脱口道:“我觉得女祭之所以喝下那酒是因为她神泽全无,即便反抗但终究难敌一个四肢健全的男人,倒不如喝了药,一夜稀里糊涂地就过去,起码不痛苦,且心里的罪恶感也会少一点。”

她这一语话毕,枕译投过来的目光十分复杂。

半晌,枕译抽了抽嘴角,道:“一般女子,极少有人能有你这般觉悟。”

槐安觉得他在讽刺她,但她懒得跟他计较。

“我潜入槐九桓房间取青丝时,你猜我在槐九桓房中看见了什么?”枕译问。

槐安想起当初她父君为了混淆视听,隐瞒她是女祭之女的身份,跟不少女仙有过露水情缘,不由得心头一紧,试探道:“难道他藏了女子?”

枕译眼角抽了抽:“什么?”

槐安揣摩着枕译着讳莫如深的神色,也跟着抽了抽嘴角:“难不成藏了两个?”

“你这脑子里整天都在想什么?”枕译似乎已经不想再跟她继续这个话题,伸手拨开面前的珊瑚,转身边走边道,“槐九桓失去了内丹精元。”

“你说什么?”槐安脸色煞白。

众生修炼,返璞归真,这个过程会将三魂七魄凝结为内丹精元,若没此物凝聚魂魄,所修之形态将化为虚无,便是所谓的身殒。

枕译显然不曾料到他随口这一句会让她震惊至这般模样,微微蹙了眉,继续道:“我还听闻荀音容貌一夜间恢复如初,你猜她是如何恢复的?”

如何恢复的?

荀音自从与神婆做了交换之后,赪霞帔便一直为她所用,沧胥动用赪霞帔,她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赪霞帔并不是沧胥所赠,而是槐九桓用自己的内丹精元去换来的!

她难以想象她父君看着她母亲虚弱地跪在山门前时,是以怎样的心情承受着那份痛彻心扉;难以想象她母亲心灰意冷地跟着沧胥离开时,她父君又是怎样的心情须得用一坛又一坛的烈酒来麻痹自己。

他以狠心绝情的方式让她母亲自觉一生无愧,跟所爱之人远走,却让他自己沦为世人眼中薄情寡义之人……

可是她又做了什么?

她诋毁他,责骂他,甚至扬言要削了他的鹿角。

槐安啊槐安,这九万年,你枉为人女。

按照她大师兄所言,她母亲被逐出符禺山后,不久便仙逝了……

她要阻止这一切!

“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到沧胥吗?”槐安问。

“有。”枕译淡淡道,“天机镜。”

幽云与天族的关系虽然得以缓和,却也没有到摒弃前嫌的程度,两界仍然有诸多罅隙和牵制,但凡是天族中人进入幽云,一举一动,天机镜皆可追其踪迹。

只是天机镜在环琅天涧的无阙台,若非幽云各山尊主和奕丞,其余人皆不得驱动。

“所以我说你脑子里每天不如多想些正经事。”枕译慢悠悠道,“我早给环琅天涧去了信,这种事情,他们这些仙门不会不管。”

槐安紧忙道:“那回信了吗?”

枕译眄了她一眼:“说是去了泑山国。”

泑山国桃花灼灼,花海延绵成遮天的帷幕,沧胥挺拔身姿款款而立,一束瑰丽霞光穿云而来,层林尽染。

几步之远,女祭拄着一根青白的树枝,如墨的长发半绾半放,若忽略她死灰般苍白的脸色,他们就像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沧胥摘了一朵花顺着她的发钗插入云鬓中,笑道:“以前我便想带你来这里,今天总算是有机会了。”

女祭似看了一处花出神,并未理他。

沧胥又道:“我记得你绣的第一个荷包就是三月的桃花。别的女子一个对时就能完成的东西,你精雕细琢了整整三日,于是你拿着那个绣帕让我猜你绣的是什么,虽然模子有些走形,连蒙带猜还是能瞧出来是桃花的,不过为了逗你,偏说那是一个上了酱的饼,你气得不行,整整一个上午没有理我。

“玩秋千和踢毽子也是,堂堂一个司战之神,却连这些也没有玩过,一玩起来就跟一个孩子一样。记得有一回,你一个人玩得无聊,非要拉着全殿的人跟你比试踢毽子。”

他不禁笑了起来:“你那一个毽子踢过去,不知砸哭了我龙宫多少弟子。”

女祭不知道在想什么,看上去像是在端详着面前那朵含苞待放的花,似乎没听到他说话似的,突然自顾自地呢喃了一句:“不知道他们会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

沧胥的笑容终于僵滞在唇边:“阿祭……”

可他在女祭眼里好似已经完全是个萍水相逢的路人,她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我有些乏了,先回去了。”

“阿祭。”

她刚一转身,沧胥忽然从身后抱住她,这大概是他这些年来第一次抱着她都觉得害怕。

只是女祭却并没有任何惊愣,对于他这般僭越的举动,依旧是不冷不热的口吻:“沧胥殿下,请自重,别再让我第二次对你出手。”

沧胥却没有松手:“你如今真的还打得过我吗?”他嘴角一抹自嘲的冷意,有些颓然道,“是我骗了你,你恨我是应该的。可是阿祭,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你在昊天塔中。”

“你知道了又能如何?”女祭任由他抱着,“你要抛弃那位以容颜换你长生的女子,同我关入昊天塔中?还是不顾东海众生的安危,跟天族为敌?”

沧胥眼神暗了暗:“我……”

“所以你现在是要怎样?”女祭打断他,“你要同我这样一个有丈夫、有孩子的人在一起吗?”

每一个字都直戳他痛处。

沧胥怔了怔神,似乎忽然明白她话中之意,情绪有些激动:“荀音已恢复如初,我沧胥此生便再不欠她什么。我会立刻带你走,离开天族,离开幽云,从今以后,换我来守护你。”

她失笑了好几声,再启口时,唇齿间的温度却比霜雪还寒,厉声道:“你先是骗我的情,又以为恢复她的容貌就是偿还了她的情。沧胥,原来你并非只待我如此,是你这人生来就薄情。”

沧胥目间浮出一丝苍凉,挫败地向她靠近一步:“我只是想跟你在一起,其他的都不在乎。”

“不在乎?”女祭看着他,到底是动了点气,又因着有伤在身,有了要咳的趋势。沧胥伸手便欲扶她,她却是一个干净利落的侧身,躲过他的手。

半晌,她压抑下胸口的不适,连眉头都未动一下,冷声道:“可终究你骗了我,还不止这一件事。”

沧胥蓦然抬头看她,神色中忽然露出一丝害怕与慌张。

女祭侧过身去不再看他:“想来,该到的都到了,有些事情也该做一个了结了。”

槐安正要上前现身,却发现,远处一棵巨大的桃树下,槐九桓身着一袭不易察觉的草白长袍,目光沉寂地立于洋洋洒洒的花瓣中。

槐安没有想到他会来,但又觉得这好像是情理之中。

正想得入神,却突见她父君突然瞪大眼睛,紧接着他一个箭步直朝她母亲的方位而去。与此同时,她身旁的枕译亦是蓦然松开手,浅墨的身影在面前一掠而过,她随之望过去,顿觉五雷轰顶。

只是一个错愣间的事,她母亲憔悴的脸色彻底苍老下去,松松绾起的长发就像一座雪山般崩塌而下,整个人随之失力直直地往后栽倒……那样的情形,跟她在环琅天涧亲手拿走奕丞元神之中的崆峒印时一般无二。

与此同时,万里晴空在这须臾间被吞噬,瞬间漆黑的天际上挂着几颗耀眼的星,它们并列成奇怪的图样,集成一道灼目的星光从苍穹直达地面,光抵达之处,显出一个庞然大物的影子。

那庞然大物的声音像是从冥界而来,诡异阴森,身如猛豹,却又有三个骇人的鸟首。

枕译喃喃了一句:“蛊雕?它不是被封印,陷入沉睡了吗?”

女祭的状况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而蛊雕的出现更是突然。槐九桓的速度快过了沧胥,在女祭身体落地的最后一刻将她揽在了怀里,沧胥只得跟枕译一起应付那凶兽。

花海灼目,暗香仍在流动,斑驳的光影在女祭苍白的脸上落下一点颜色,可她看着槐九桓仓皇的神色,却是极轻地笑了:“非要我死,你才肯见我,是吗?”

槐九桓理着她凌乱的白发,声音问得又轻又颤:“为何会如此?”

她看了他半晌,却没有回答他,只问:“孩子呢?”

槐九桓稍稍哽咽了一下:“她很好,由宝书照看着。”

“嗯。”女祭发出很轻的单音,转而又道,“灵珠封印了她的灵力,很多术法可能她永远都无法练成,长大了,你也不要嫌弃她修为不高,对她多用一点耐心,毕竟她只有你这个父君可以依靠了。”

“不会的,你不会有事的。”他拾起崆峒印,胡乱地往她怀里揣,“崆峒印可以救你的!”

看着他手忙脚乱的举动,女祭却是摇了摇头,继续交代道:“告诉她长大了要学着做一个温婉的女子,不要走我这条路。我不是什么战无不胜的战神,我是天族的罪臣,是双手沾满了幽云生灵的血的天族人。孩子灵力不济,我这一生又树敌太多,有些事情不能牵扯到她,这件事一定要瞒下去。”

槐九桓极力压抑着心头的悲痛,却还在安抚她:“别说话了,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你先……先休息一会儿。”

女祭强撑着力气:“我刚说的你都记住了吗?”

槐九桓忙不迭地点头:“都记住了。”

“那便好。”

比起之前,女祭的神色反倒是释然了许多。

她目光有些复杂地看了看枕译。

蛊雕体形庞大,且戾气极重,所踏之处全是黑焰,枕译身轻如燕,应对起来尚算从容。

槐安觉得她母亲好像是认识枕译的。

女祭微微顿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说,又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看向三尺之远,面色比她还苍白的槐安,轻声唤道:“柳姑娘?”

槐安木讷上前,女祭将一块冰冷又沉甸的东西交给了她,气若游丝道:“天机镜中的玄机,颛顼已经知道了,告诉奕丞,崆峒印必须封印,只是封印之前,请用它修补槐九桓的内丹精元。”

崆峒印?

槐安低下头,发现她手中握着的那块东西竟然是早该毁掉的……崆峒印!

女祭之前毁掉崆峒印一事是假象,但也并不仅仅是因为沧胥,她真正想瞒的是颛顼。

槐安还在震惊中迟迟没有反应过来,而槐九桓神色却是一僵,顿挫道:“你都……知道了?”

她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望着缓缓下垂的漆黑天幕,不知过了多久,她问:“孩子还没取名字吧?”

槐九桓沉淀着情绪:“没有。”

她缟白的唇边牵出一个不大明显的笑容来:“我唯一做对的事,就是将孩子给你平安地送回去了,不若,就叫她槐安吧。”她抬手拂上他眼角的水泽,“我爱错了,你也爱错了,可惜仙人没有来世,若是有……”

她顿了顿,好像觉得这是一句无甚意义的话,便转而笑道:“我们……就这样吧。”

很多年后,槐安都会想,若是有来世,会怎样呢?

可惜,永远不会再知道了。

灰暗的天色下,满山花叶以滔天之势向高悬天镜的孤月扑去,清白的夜幕被撕扯成碎片,女祭一袭长裙胜血鲜红,仿佛一轮湮灭的太阳,然后一点一点地化为红色灰烬,融进花海中,就像一场血色的大雨,向天空倒流而去。

沧胥杵在原地,双目呆滞,不敢相信。

谁也没有想到,崆峒印取出来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战斗在前,沧胥与枕译本是左攻右防合力压制,但因沧胥这须臾间的怔神让蛊雕钻了空子,九条罡劲的长尾一甩而去,立于蛊雕左方的枕译幻移至右将沧胥一掌送开,却不料此刻蛊雕后背忽然生出一对羽翼,旋即从左侧一跃而起直奔槐安而去。

槐九桓一直将槐安护在身后,槐安想起以前在符禺山上时她父君也是如此,不论发生什么事,被长老责骂也好,跟弟子打架也是,他都会习惯性地将她拉到身后……

风声凄切,天光黯然,蛰伏已久的雷电开始忽然在柳月这具身体中隐隐躁动起来……

而正在此刻,蛊雕如箭般自上空俯冲而来,森绿的瞳孔就像是熊熊燃烧的鬼火,轻而易举地就攻破了槐九桓辟出的结界,直接将槐九桓撇开数丈,喙中锋利的獠牙,再次朝槐安猛袭而去。

这时,滂沱大雨而至,四方雷电聚于槐安指尖,层云滚动,风起云涌,拥簇的桃花在一扫而过的飓风中被撕裂成光秃的枝丫,蛊雕也如山崩般轰然倒地,汩汩外冒的血流成小溪。

枕译正要过去,槐安回头,一道惊雷堪堪落下。

槐安喝道:“不要过来!”

大雨倾盆,天色黯然,雨水打在枕译的面具上,他无视她的紧张与恐慌,温声道:“你怎么了?”

槐安从来不会控制自己手中的雷电,能侥幸杀死这个凶兽也是万幸,若雨不停,她不知道还要劈死多少人,所以她不敢动,只能站在原野之中,颤着声道:“你不要过来。”

“好,我不过来。”枕译道,“你先……”

话尚未说话,枕译目光一紧,忽地一个箭步而至,速度之快槐安来不及反应就已被一把揽过。

原来是槐安身后那头凶神恶煞的蛊雕还未死绝,回光返照似的猛地朝槐安扑过来,枕译携着揽过槐安与它口齿险险擦过,随之一剑齐齐斩下了它的三个鸟首。

足间方及地,槐安感觉指尖颤得厉害,正要推开枕译,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墨黑的苍宇闪起一道惊雷,将延绵的云海劈得四分五裂,枕译低沉的一声闷哼,就在槐安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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