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沧胥

其实他初见女祭并不是东海,而是九重天的坤阳殿上。

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年火妖破镜,为祸苍生,致使人间大旱,他父君联合其余三海龙君合力将其压制。战胜之后,天族论功行赏,其中他父君功劳最大,于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父君领了天旨便带着他们一家老小到了五帝御前受封。

那时候,他还是他父君口中少不更事的犬子,尽管他身姿颀长已经高过他父君一个头了,但第一次上天宫,不太敢说话,只得颔首立在一旁,听着各天神之间的阿谀奉承,正觉乏味之时,一双绯色短靴踏入视线,短靴之上是红得妖冶的长裙。

不比东海的绫罗绸缎,她一袭红裙虽是惹眼,却极是简约,两袖亦是收得很紧。她不卑不亢地站在殿中,将火妖封印之事条理分明地一一概述,就连帝君看她的神情都温和了几分。

那便是世人口中战无不胜的司战之神。

第二次上九重天,是中央帝君的登基礼,因着这个帝君是年幼继位,当时虚岁还不足三百,前来拜礼之人便也显得没那么严谨,大礼成之后,随沧胥一起前来的其余四海的世子便开始讨论着这天宫的女仙,说她们唯唯诺诺的,不及东海女子随性开朗云云,而就在这时,女祭同他父君雷神赤凌一起出现,一行人的视线顿时被吸引过去。

她仍旧是一袭红装,亭亭玉立。

这些世子公子大多第一次上天宫,便开始肆无忌惮地谈及她的美貌,这中间不乏有些不堪入耳的。

沧胥大抵已经习惯了他们这副样子,只顾把玩自己手中的物件,从容不迫地提醒道:“敢问在座的各位,谁有这个胆子敢去撩拨司战之神?”

“司战之神?”几人大惊,几番打量后便默不作声了,一来是司战之神神威不可冒犯,二来还是怕挨揍。

可后来他才发现所谓的战神也终究不过是一名女子。

其实他在东海礁石救她之时,她眼睫微颤已是要醒之态,所以后来他割脉放血,自断龙骨入药是因为他知道她已经有了意识,专门做给她看的,还有放下身段求药王救她性命,也是他知道女祭就躲在身后石壁旁,才故意做戏。

可她全信了,甚至深信不疑。

只是关于他和荀音之间的事,他做了些许处理,可传言这种东西始终堵不住,且那个时候,他们并未在一起,也无须过于隐瞒,有一回她终于就着这个由头来问他荀音是谁。

他只是将她鬓角上的一缕青草拿了下来,动作温柔从容,看向她的目光亦是:“是父君为我选的妻。”

她口吻显出一丝不悦:“婚姻之事为何要父母选?”

他从容道:“龙族一生只能有一个眷侣,在选择眷侣时自然深思熟虑,我是东海世子,我的眷侣以后便要袭承东海王后之位,不仅要品行端正,还要有治世之才,这也是历来的规矩,父君自然要为我精心挑选,因为他挑选的不是我的妻子,而是东海的王后。”

女祭怔了怔,良久的沉默后,她忽然抬眸,静静凝视着他:“你瞧着我,觉得如何?”

“嗯?”那时候,他不太明白她所指何意。

她继续道:“细细一算我大大小小也平反了多场战乱,治理一个东海尚不在话下,且你父君为你选的那些女子灵力有比我高的吗?若不行,我听闻最近盛行比武招亲,不如我同她们切磋一番?你再让你父君瞧瞧中意哪个?”

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谈婚论嫁,平淡得就像是在请缨出战,他听完,神色却是凝滞起来。

女祭素来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一见他这个反应,神色顿时凝重起来:“你不信我?”

半晌,他却笑了:“怎能不信?你是天族司战之神,莫说我东海的女子,就是我也未必是你对手。”

“那你为何……”

“你知你刚说的是何意?”他看着她,“阿祭,你愿意……嫁给我?”

通常谈情谈到这个地步,想来大多女子都多少会矜持一下,然女祭却觉他这个问题问得莫名其妙,理所当然道:“我自然是想嫁给你的,难道你不欢喜?”

她没有说完,他便握住她的手腕。她总算是像正常女子一样愣了愣,却不过一瞬,他轻轻一用力便已将她揽入怀中。

片刻,沧胥又似想起什么好笑的事情,忍俊不禁地看着她:“我们东海不比你们天族善战,上战场这种事都是男子做的,且这天底下又哪有男子让女子比武招亲的道理?”

“那你们这里的女子比什么?”

“琴棋书画。”

她听罢却是笑了:“无妨。”

天族是最注重礼教之地,即便是女祭这样热忱于沙场的女子,也要研习那些繁文缛节,且厉害的人素来一通百通,女祭不仅玩得来刀枪剑戟,琴棋书画亦是无一不精,听得沧胥这话,只是淡然一笑,想来这大抵是她生平第一次庆幸这些年没少涉猎那些文人雅士的东西。

沧胥眉眼间含着隐忍的笑意:“女工刺绣呢?”

女祭微微一怔,陷入了沉思。

看着她难得露出这般困顿的神情,沧胥似觉得有趣,低头吻了吻她额际:“你不喜欢,便不用学习这些,这桩事我来处理就行了。”

女祭素来直言坦**,不懂情爱,也不懂人心与算计,就像她那一双将长缨玩得出神入化的手,却弄不懂一根细小的绣花针一样。

沧胥以为这场情里,他对她手到擒来,不想帝君一纸天书定下了她与槐九桓的婚事,此消息传遍四海八荒,于他而言不啻平地惊雷。

可他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不辞而别。

那时候,他才终于慌了。

他也明白,他并不是因为没有拿到崆峒印而慌,他甚至早就忘了自己的初衷是崆峒印,朝夕相处那些年,他骗过了她,也将自己骗了进去。

沧胥更明白,她为人臣子,素来忠君,此事又关乎天族与幽云两族,以她的性子一定会遵从天旨嫁入符禺山。

她提剑来找他时,他知道即便没有荀音之事,他们之间也再无可能,可后来他才知道,那段时间,她为了他违抗天旨一直被压入昊天塔中。

可这些她从来不跟他说。

他欠荀音,也欠女祭,直到那天槐九桓来找他借赪霞帔,他以为他找到了两全其美的方法……

可自符禺山回来之后,女祭就转了一个性子,总是冷冷清清的模样,不过话说回来,那才是他在九重天初见她时的样子,肃穆冷静,从容不迫。

但她嘴里口里念叨的却只有他和槐九桓的孩子,她甚至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救槐九桓,那个时候他就知道他错了,错得离谱。

他不知道失去崆峒印她会死,更不知道,她会为了让槐九桓活下去而亲手剜出崆峒印,那个时候,她什么都知道了……

终究是他输了,以丑陋不堪的姿态输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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