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雨后全无叶底花

萧琮笑意朗朗,萧疏轩举,湛然若神。

我洗净了脸庞上的泪痕,借着煦煦的热气狠狠敷了把脸。夜来拿了新研磨的紫茉/莉花粉为我匀面,萧琮笑问:“这么晚了还梳洗的这么齐整,是要去哪里逛?”

我回过头娇嗔道:“谁要出去逛了?难道在您面前非要蓬头垢面的才好?”

他接过锦心奉上的香茗,微阖了眼睛,捉狭道:“你便是拾掇成天仙朕又何乐而不为?只不过你产期将近,若想着胡闹,朕断然不可依你。”

他故意将“胡闹”二字咬的缓慢,眼神在我周身梭巡,脸上挂着坏笑,我初初没明白,等悟过来便闹了个大红脸,起身作势要擂他。

刚走了几步,便因着步履蹒跚,不小心打了个趔趄。好在并未摔倒,只是心里唬了好大一跳,后背黏黏的出了些冷汗,心也似乎快从腔子里蹦出来一样。

我自己还好,殿内其他人都吓的白了脸。我刚想开口调笑几句,忽觉小腹坠涨,往日那股奇异的的感觉又升腾起来,而且趋势越来越明显。

萧琮见我捂住小腹表情僵硬,脸上的笑容刹那凝固,忙的一跃而起将我扶住。

“我……我腹中好难过……”我声音发抖的从腔子里逼出这句话,便再难成句。汗珠从额头大滴大滴渗出,须臾便浸湿了额发。我浑身虚软,像一堆泥似的瘫在他怀里。

锦心毕竟是个没成亲的女孩子,顿时慌得手足无措,好在夜来镇定稳重,忙高声唤人传太医,一众宫人内监打水的打水,奉汤的奉汤,传唤的传唤,在殿内忙碌穿梭

萧琮握紧我的手,焦灼不安道:“这是怎么了?不是下月才满么?为何难受成这样?”又想起什么,“嫣寻去哪里了?素日不是她贴身伺候你吗?这会子上哪里受用去了?”

我见他额角青筋毕现,想是又气又急,咬着牙回道:“皇上别怪,是嫔妾让她去御膳吩咐宵夜……”

萧琮见我说话艰难,心疼道:“朕知道了,快别说话。”

腹中的动静越发频繁,似乎胎儿就要破腹而出,我心里隐约觉得不对劲,却又害怕又紧张,禁不住牙齿咯咯打颤。

酸,涨,似乎有一只手死命的拖着我,要将我坠进炼狱的深处。

我惊惶的抓着萧琮的手臂,睫毛闪动的像脱体的蝶翼。他一壁斥责御医怎么还没到,一壁温声哄我:“别怕,朕在这里陪着你,别怕!”在他的软语温存下,我渐渐平息下心中的慌张,只是依旧无法遏制席卷而来的恐惧。

崔钰的身影很快出现,他见我大汗淋漓瘫软无力的样子,忙上前一揖算是为礼,转瞬取出一枚绛红色药丸喂我服下,又搭上我的脉搏,不一时,眉间簇起漠漠的愁云。

我见他脸色有异,心里便打起了鼓。

萧琮问道:“怎样?是要生了?”

崔钰摇头,抿紧了唇,又让我张嘴看了看舌苔,兼之眼眸瞳孔,半晌沉声道:“娘娘觉得疼吗?”

我艰难摇头,崔钰又问:“可是只觉腹中酸涨无比?”

萧琮见我点头,忙道:“这是何故?”

崔钰没有直接回答,只说道:“下月才是娘娘产期,况且今日异变也并非生产之兆……”

萧琮急了:“那究竟是怎样?碍不碍事?”

崔钰沉吟道:“娘娘胎动实属异常,不瞒皇上,娘娘之前便常感酸软,若是饮食无碍,便是娘娘体质虚弱,不宜受孕。依微臣拙见,帝裔能保到如今实属不易,今日只怕……”

萧琮见崔钰吞吞吐吐,骤然出手扣住他的手腕道:“别胡说,都八九个月大了,朕不信你没办法!”

崔钰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旋即道:“办法是有,不过是个险招。”

萧琮道:“快说!”

“皇上也知道帝裔都八九个月大了,微臣说句冒死的话:俗话讲‘七活八不活’,今日娘娘胎动剧烈,乃是帝裔最后的挣扎。若是此时冒用催生之法,只怕帝裔还有得救。否则,十月期满,生下来的就是死胎……”

我乍听此话,简直如晴天霹雳一般,三魂七魄好像都不知去了哪里,心里说不出的苦辣辛酸,我的孩子,我自认在我肚内被我周全保护着的孩子,怎么会天天时时面对着这样一个凄惶危险的局面?

我自问身体不弱,穿越到裴婉身上之后更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吃吃喝喝从来都由棠璃锦心精心照顾着,裴婉的身子弱我是知道的,可那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这一年来我时不时的偷偷锻炼着,做做拉伸,练练瑜伽,别的不说,比起东秦后宫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不知道强健了多少倍。

可是为什么还会这样?为什么连皇后那样孱弱的身子都能生下元倬,我却连腹中的孩子都保不住?难道,难道我真的中了别人的暗算而不自知?

殿外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呼,我艰难抬眼望去,一抹蓝色奔了过来,我才看清那人是云意,她已经到了眼前。也不知道是谁多嘴去云台馆报了信,想是她忙忙赶来,不及梳妆,只散散挽着发髻,披着罩衣,脸上尤有泪痕。

萧琮知道她与我极好,见状也不忍责怪。

云意拉了我一只手贴在面上,极力忍住哭泣,喃喃安慰我道:“妹妹别怕,有皇上在,皇上会为妹妹做主!”

我勉力扯出一丝笑意,听见萧琮说:“既然如此,那就快用催生之法保住帝裔!”

崔钰微仰了头看我脸色道:“娘娘并未满期,又未腹痛,此时用催生之法乃是违逆天命,若是造化大,自然母子平安,若是……微臣也不知道大人与孩子能保得住谁,又保得住保不住……”

萧琮倒吸一口气,看看我,又看看我凸起的肚子,满脸不忍之色。我腹内酸胀越来越烈,但见他两难的样子,强忍着道:“总要试一试的,帝裔为尊,嫔妾不要紧。”

云意忍不住哭道:“妹妹可是糊涂了?崔太医都说没有把握,胡乱试了万一有个好歹怎么办?”

萧琮狠狠瞪我一眼,紧紧捏住我的手道:“芳仪说的是,你混说什么!只要你在,要孩子多少不得?”

似乎下定了决心,萧琮扭头对崔钰说:“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务必使得宝婕妤平平安安!”

崔钰淡漠回道:“这个好办,只要娘娘每日服药抵御着腹内的尸气,到了阵痛那天产下死婴便可。虽然元气受损在所难免,性命总是无虞。”

四下死寂,我周身冰凉。

都说孩子是母亲的宝贝,是女人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怀胎十月,多少母亲忍受着各种苦难为的就是最后能够顺利分娩,为的就是能够让腹内这一团小小软软的心头肉得见光明,为什么别人都可以?偏偏我就不可以?

殿外忽然间人声喧哗起来,须臾,康延年带了一个宫人进来回话,萧琮见我泣不成声,又为外间嘈杂烦躁,加之酒意尚未全然褪去,立时抓起成窑五彩茶盅便掷在地上:“眼睛瞎了?拖出去砍了!”

那宫人抖擞着回道:“皇上!皇上!奴婢是来给皇上报喜的啊皇上!”

我听着声音耳熟,云意附耳低语道:“是刘娉身边的佩鸳。”

萧琮一顿:“说!”

佩鸳高声道:“奴婢给皇上报喜,珍淑媛为皇上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皇子!”

刘娉生了?

我与云意互看一眼,彼此苦笑。这样狠毒的女人,害死了韩昭仪,害死了浣娘,害死了棠璃,可能还有更多我不知道的人被她害死!然而她,居然平安诞下了孩子,还是皇家最重视的男丁!我呢,我何曾害过人?便连郭鸢也是忍无可忍之下才顺水推舟让她死的,这样老天便不能容我?这样便要我用孩子作为代价?为何害人者反而顺风顺水?为何被害者处处避让反而无处可退?

萧琮还是欢喜的,一扫适才的颓色对我道:“婉卿你听见了?朕又有儿子了!这才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且放宽心,不要伤神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的孩子保不住,刘娉的孩子却平安落地,东秦皇室依然喜气洋洋,并不会因为我腹内孩子能否降生有所影响。

佩鸳道:“娘娘酉时二刻开始发作,皇上正宴请群臣,奴婢们不敢惊扰。小皇子是戌时初刻生下的,母子平安!这会儿太后娘娘已经在乐成殿了,特吩咐奴婢来请皇上。”

萧琮正是喜上眉梢的时候,蓦一转头见我神色黯淡,又敛了容色道:“朕自有计较,你且回去。”又对康延年说:“你去乐成殿服侍太后,该怎么说你自然知道,该赏珍淑媛什么只管重重的赏。朕稍后就来。”

康延年应了喏,退出大殿时飞快的瞥了我一眼,神色里蕴含的怜悯让我止不住的心酸落泪。

萧琮又极力安抚我一阵,终究架不住乐成殿的人三催四请,犹豫再三之后对我道:“朕且去乐成殿走一趟,看过孩子便过来。”

我强撑着半支起身子道:“您快去吧,珍淑媛刚生了皇子,您还在嫔妾这里待着,让淑媛心里怎么想呢?嫔妾虽然是没福气的,总不能连带着珍淑媛也心里难过。况且嫔妾这事也不急于一时,有崔太医和沈芳仪在,您只管放心去。”

萧琮轻叹一声,扶了我的肩微微用力,似乎想将周身力量灌注给我,我淡淡笑着望向他,视线所及之处却禁不住渐渐模糊。

暖阁的床榻上浮镂着色色人物花鸟的图案,是双宿双栖的鸳鸯和夜莺,错金图样也漫漫的精雕细琢着并蒂莲花和多子石榴,柔情缱绻,情思邈邈,原本是多么的和谐美满。

云意的手滑滑腻腻,想是被汗水湿透。

她为我擦拭泪痕道:“妹妹,你要想开些,孩子还会有的,咱们留得青山在。”

我握住她温润的手,心里似有所依附。拼尽全身力气对崔钰道:“崔太医,现在皇上已经走了,你务必对我说实话。我的胎像究竟是怎么个症状?到底救得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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