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在纠结余宙所说的“在一起”的含义,到底是哪种意思呢?是她想的那种吗?

1.

墙上的高考倒计时从三位数到两位数,那个“传说中最重要的日子”一天比一天近了。太阳的直射点朝着北回归线日益趋近,林清颂数着天亮的时间,眼看着它从七点提前到了六点,而昨天,天亮起来是在五点四十。

由于这是高中的最后一个学期,高三的学生都必须住宿,林清颂在五点半的时候敲开了宿舍阿姨的门,拿了宿舍大门钥匙打开了楼下的铁门。她一路走到教室,天色也在逐渐变亮,清晨的空气很好,她抬起头,看见树梢飞过几只麻雀。

麻雀是知道太阳什么时候要出来的,不然也不会这么凑巧,它们一叫,夜色就散了。

她深吸一口气,重新低下头背单词,慢悠悠地走到教学楼下,果不其然,铁门边上已经站了一个人。早自习是七点半开始,教学楼下的铁门最早要六点一十才会开。也许他们俩都是傻子,明知道这个点儿不开门,也要早早跑来,在这里抓着手机看英语,好像这样就能从时间的手里多抢来一些,能够做好更多的事情。

“喂!”林清颂拍上余宙的肩膀,“今天居然比我还早?”

“是你起晚了。”余宙头也不抬,只顺手递给她包子和豆浆,“喏,早上晨跑顺便买的。”

林清颂接过来,那包子还冒着热气:“可以啊,都这个阶段了还有心情晨练,不愧是你。”

余宙瞟了她一眼:“就因为是这个阶段,才更要对自己的健康负责。”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你永远是对的。”

林清颂咬着包子靠在栏杆上,她抬眼想看天空,却先看见了教学楼前边的树。

“欸,你有没有发现这棵树长高了?”她拿手比画,“我高一的时候观察过它,当时它的顶尖儿也就能够到四楼,你瞧,现在它都长到五楼了。”

“是吗?”

余宙比了比她的身高:“我倒没注意过这个,可你高一在我肩膀,现在看看,已经不到我肩膀了。”他凑近她,眯了眯眼,“你缩水了?”

“打一架?”林清颂鼓着脸狠狠瞪他,她一手包子一手豆浆,半点儿威胁性都没有。

但余宙很给面子的假装害怕,这个反应让林清颂很满意。

林清颂又靠回栏杆上:“就三十几天了,你有没有想过大学要去哪儿?”

余宙微顿:“怎么,你想和我考一起?”

“我就随口问问。”

“那你想去哪儿?”

林清颂咬着包子,说话也含含糊糊:“北京吧。”她笑了笑,“大家都想去北京。”

“哪所学校?”

“上次虚拟志愿填报,你不是看见我的志愿了吗?你填的不也是那个?”

余宙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如果不出意外,我们应该没有问题。”他略作停顿,“那大学我们在一起吧。”

树梢上小麻雀扇动翅膀,扑棱棱打落了几片树叶,它们一旋一旋在风里转悠下来,落地之前仿佛跳了支舞。

林清颂咀嚼的动作一滞,整个人呆愣愣的:“什么?”

余宙轻笑:“北京那么远,城市那么大,有个相熟的人在一起,也算是相互有个照应。”

“你说的是这个在一起?”

“你想的是哪个在一起?”

林清颂避而不答,只是为了掩饰尴尬,一个劲儿戳他肩膀:“我发现你这个人越来越狡猾了。”

余宙也不躲,除非被戳疼时小小闪避。

“哪有?我一直很绅士的,我妈说对待女士要谦让,所以刚才那一句话,我也可以尊重你的理解。”

他刚一说完,不等林清颂反应,就冲着她身后喊了声“叔叔”。

林清颂转身,果然,开铁门的保安叔叔来了。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亮了起来,有些早起的同学也准备来教室自习,林清颂即便有疑问也都被堵了回去,而时机这种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之后,她再没有找到机会问他那句话的意思。好在现在时间紧张,高考面前,他们的全部心思都在学习上边,除此之外,什么都不算大事,而这个小插曲,林清颂想着想着也就忘了。

但被转移了注意不代表真的不在意,思想是会开小差的。

所以,当天临睡前,林清颂打着小灯写完一张卷子,正要入睡之际,她又想到了这一遭。

黑暗里,原先迷迷瞪瞪的林清颂猛然睁开了眼睛,余宙的脸代替先前思考着的习题浮现在她脑海里……

他的那一句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的到底是不是那个“在一起”?

2.

在距离高考最后三天的时候,高三停了课,改成了自习。和平日里不一样,现在即便是下课时间走廊里也安安静静,无形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每个人的脑子里都绷着一根弦,大家除了埋头复习之外,没有别的疏解方法。

林清颂对着最后的笔记和重点检查了一遍,松了一口气。大概是准备得早,这会儿她已经把所有的知识点都过了三轮。比起紧张,对于高考,她更多的是期待。她想起小时候妈妈和她说过的一句话,害怕长大的孩子会很痛苦,而认真长大的孩子,痛苦会少一些。

兴许在哪儿都是这样,只要尽力准备、全力以赴,就没什么好怕的,她已经迫不及待想向前走了。

在高三的全力冲刺里,艺术班的同学到了三月中才回学校,半年多专注专业、没上文化课,再回来,他们的身上是肉眼可见的压迫感。林清颂对着一份笔记发呆,那是她为秦北栀整理出来的,她在秦北栀刚回学校的时候给了秦北栀。秦北栀也是傻,不知道这是专门给她准备的,怕林清颂有用,赶忙抄了一份又还了回来。

因为这件事情,林清颂好好嘲笑了她一顿。

秦北栀回来之后每天都很忙,因为学习时间赶,林清颂和她也没有像从前一样每天聊许久。只是偶尔放松,两个小姐妹谈起心来,林清颂听说秦北栀在帮穆淮补习。

对于这个消息,林清颂很惊讶。她比谁都清楚秦北栀的性格,秦北栀是一个外热内冷的人,看上去大大咧咧好相处,但心里是淡漠的,与人交往,要么就在意到骨子里,要么就表面礼貌、事实上完完全全不在意,她在心里把人际关系理得分明,很少这么关心一个同学。

但是去北京参加艺考的人不多,听说他们当时在一起,林清颂转着笔,心说也许是那时候打下来的革命友谊呢……

等等,在一起?又是在一起。

林清颂咬着笔杆,回头望余宙。

反复纠结于这些问题不是她的作风,她得去问个明白。

在晚自习结束之后,回宿舍的路上,林清颂从背后拍了余宙的肩膀。

“嘿!”拍完以后,她立刻蹲下身去,抬头看着余宙左顾右盼最后才想起来低头。林清颂笑得像个傻子。

然而下一秒,余宙就拎着她的后衣领把她提了起来。

“放手放手,你提热水壶呢?”林清颂小手乱拍,瞎挣扎了一通。

“叫你再躲。”余宙揉了揉被她打红的地方,“万一我一个没站稳,回头踩着你怎么办?”

“什么叫踩着我?说得我和小矮人似的。”

余宙似笑非笑打量她:“也没差多少。”

“我看你是活够了!”

林清颂使出连环拳,两个人打打闹闹,边捶边跑。等跑到宿舍楼下,林清颂才想起来自己差点儿又错过了重点。

“等等……”

在余宙跑进男寝的前一秒,林清颂险险拉住他衣角。

“林同学,你这是不是有点儿太大胆了?男女之防懂不懂,授受不亲懂不……”

“就你懂,就你懂!”林清颂又打了他几下。

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他话这么多?

林清颂扯了扯书包带,清了一下嗓子:“我有问题问你,就是,我……”她支支吾吾,末了一挥手,“我实在想不出委婉的问法,就不和你拐弯抹角了。你那天说,大学我们在一起,这个‘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夜光昏暗,给所有颜色都笼上层灰,可余宙看着她,能清楚看见她脸上那点薄红。

趁她目光闪躲,他别过脸偷笑,她这副模样实在是怪可爱的。

见他久不回答,林清颂又作出威胁的样子:“快说!”

小猫生气了?余宙忍了笑。

“这个……”他吊着一口气,尾音拖了很久,“你猜?”

原先等着答案,在听见这两个字的瞬间,林清颂突然暴躁:“我猜你个头!”

她心里堵着,偏生余宙还嬉皮笑脸,她握着拳头本想捶上去,却在触及他眼底笑意的一刻松了手。

她烦躁地挠挠头:“不说算了,我回宿舍了,晚安。”

“等等。”余宙叫停她,“你知道吗?我其实有很多秘密。”

林清颂心情不好,抢答得飞快:“我不知道。”

余宙被短暂地打断之后,又接回原来的话头:“那些秘密有一部分和你有关……”

林清颂皮笑肉不笑:“您原来是设问句啊。”

“别打岔。”他没忍住弹了她额头一下,“高考结束,我都告诉你。”

谁打岔了?我不给你捧哏呢吗?

林清颂不满地拍掉他的手:“高考结束,又是高考结束。这么算下来,高考之后的事情,你可欠我不少。”

“是,我记得,我会认账的。”骤然收了笑意,余宙低着头,做出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有些话是要等时机的,现在还不是时候,你等等我好吗?等到了时候,我都会和你说,你信我,我不会骗你。”

这话听着像玩笑,但在这个玩笑里,林清颂感受到了几分真心。

仿佛吃到了刚刚刨出来的绵绵冰,凉风过后,她一下子就没了火气。

余宙缓了缓,又笑开来:“倒是你,你还记得我们的赌约吗?看谁是今年的第一。”

“当然!”林清颂答得肯定,她扬了扬下巴,满脸骄傲,“我不会让你的,我准备好了。”

余宙缓慢地点点头:“我也是。”

他握着拳头举起来:“加油呀,我的竞争对手。”

“你也加油。”林清颂笑着握拳和他轻轻对击,“我们都加油。”

宿舍楼前,月光下边,他们对视轻笑,在收回手的那一瞬间,无声中像是许下了一个约定,除了他们,谁也不知道那份约定是什么。

余宙有许多和林清颂有关的秘密,这是唯一一个和她共同拥有的。分明只是件小事情,可偏偏就是因为它,他忽然感觉,自己的世界里多了一个人。

3.

参加高考是一件很威风的事情。

考试当天,学校包了几辆大巴,大巴前面是警车开道,一路上所有的车都要给他们让行。偶尔遇上红绿灯,大巴车外的小轿车也会有可爱的大人打开车窗,隔着一道玻璃比出鼓劲的手势,给他们喊加油。

好像得到了全世界的支持,大巴车里,十七八岁的孩子们大声唱着歌奔赴属于他们的战场,哪怕是平日里最沉默寡言的同学,也加入高歌的阵营。这幕欢笑太过鲜活,二十分钟的车程,抵过了高三一整年的沉闷。

歌声中,女生们挽着手,男生们互相搭着肩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意气风发。分明还没参加考试,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也还没有谁看得到结果,但这一刻,他们想,也许是值得的。

高考的紧张似乎并不在于高考,至少林清颂和余宙都是这么认为的。先前,他们有许多的假象,但在拿到卷子的那一刻,很神奇,大脑把所有与题目无关的信息都清空了,他们专注于题目,专注于自己为之努力许久的东西。

不是不紧张,但并不害怕,他们准备好了。

考场外边围着许多家长,围着一层厚厚的关心。高考进行了两天,在第二天的下午,阳光里下了场小雨。

近日天气反复,总有阵雨,几乎每个人都带了伞,但在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之后,走出来的孩子有很大一部分没有打伞。他们在雨里奔跑,头发和衣服都湿漉漉的,家长也难得没有责骂,反而笑着把淋湿的孩子抱进怀里。

家长群里甚至有和孩子一起淋雨往外跑的,太阳雨真是暖。

林清颂和余宙在相邻的考场,考试结束之后,林清颂收拾了东西走出门口,一出来就看见抱着手臂在门口等她的余宙。

“考得怎么样?”

林清颂朝头顶指了指:“我已经尽力了,剩下的看老天。”

余宙挑眉,望着她笑:“好巧,我刚才接收到了老天的信息……”他凑近她,说悄悄话似的,“他说你没问题。”

“原来你也接收到了?”林清颂睁大眼睛,低声回应他,“我还以为只有我收到了这个信息呢,不过我听到的比你多一些,我听见老天说你也没问题。”

微风轻起,带起雨丝,它们飘了过来,细柔的水雾糊在余宙的发上,他往后抹去,掌心一片湿润。

“你家人今天来接你吗?”

林清颂点点头:“来呀,你呢?”

“我也是,我爸妈都来了。”余宙满脸可惜,“本来还想请你喝杯奶茶,现在看来,要等下次了。”

“那就下次呗!这个暑假这么长,有的是时间。”

余宙弯了眼睛:“也对。”

他们的时间很多,未来也还长,一切都刚刚开始。

有些事情,兴许不用那么着急。

而另一边,考场门口,穆淮拼命呼气吸气。

他早有一个想法,也在心里制定了很多计划,就等着今天实现它。

可现实和理想总是有区别,比如这天气不如他想象中晴朗,比如这造型不如他想象中帅气,比如这一大片密密麻麻的人头……

人怎么这么多呀?

高考不允许带手机,对通讯设备太过依赖,关键时候没了它,便很难找到想找的人,这太难受了。穆淮着急地跑上校门口的几阶小楼梯,他抻长脖子往人群里望,可怎么也看不到秦北栀在哪儿。

要不算了?要不干脆放弃?

人这么多,天还下着雨,说不准今天就是不合适呢?

穆淮一边打着退堂鼓,一边又忍不住往人群里看,给自己鼓气加油,但来来往往那么多人,他连同班的小胖都看见了,就是没有看见她。怎么办?该不会她已经走了?难道他跑得太慢,出来晚了?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余光却看见积雨云后的阳光,在这一刻,他突然就想到了从前听过的传说。传说,在下太阳雨的时候对着太阳许愿,愿望是会实现的。

反正也不要钱,不如信一次?

穆淮一咬牙,对着太阳的方向闭上眼睛。

有时事情就是这么巧,就在他闭上眼睛的几秒钟后,人群里传来一个声音,是他熟悉的声音,她在喊他的名字。

“喂!你站在台子上做什么?”

秦北栀一手撑伞,一手拿着文具袋,她歪头望他,在人群里笑意盈盈地发着光。

他睁开眼,有那么一瞬间的不可置信。

“这么灵?”他喃喃一句。

接着,做了许久准备的身体脱离意识自己开始行动,穆淮动作僵硬,比高考还紧张。

他一手拿伞,一手拿文具袋和稿纸,在雨里站了这么久也没把伞打起来,这会儿更是手足无措。他原想把伞放在地上,可地上很脏,全是泥水,穆淮一顿,把伞夹在胳肢窝里就开始卷稿纸。

小高台上,他把稿纸卷成一个小喇叭,清了清嗓子。

“秦北栀!”

穆淮舔舔嘴唇,觉得喉咙有些干,但他还是喊了出来。

他冲她喊“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

周围涌动的人潮停下脚步,面向他们疯狂鼓掌,周围全是叫好的声音。

这一声之后,穆淮的勇气飞速上涨。

他提了口气,继续喊:“秦北栀!和我在一起好吗?”

雨雾里,全世界都模糊了,只剩下他们清晰鲜明,成了彼此眼中最突出的存在。

秦北栀愣了许久,可在意外过后,她的第一反应是笑着点头,用口型对他说“好”。

在得到回应之后,穆淮像个傻小子一样,只知道笑,只知道站在原地与她对视。

周围有学生有老师有家长,门口还有站岗的特警叔叔,每个人都笑着看他。他的刘海被细雨打成一揪揪的,脸热,手指滚烫,心也在疯狂乱跳。

这是他整个青春里做过最勇敢的事情,如果不出意外,他会记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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